孟顏希緩慢、卻堅決地抽回了手。

“我不能。”她輕輕地說。

她又用手捂住臉，因為她的眼淚快要忍不住了。她用手捂住臉，這樣眼淚就只會從她的指縫間漫出去。

“你知道什麽叫選擇嗎？”孟顏希像是忽然冷靜下來了，她放開手，露出一雙濕潤明亮的眼睛，看著他，眼底竟然一絲醉意也無了，“你面前只有一條路，那不叫選擇，你面前有好幾條路，那才叫選擇。”

“而我，”她輕聲說著，將右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，感受著那強而有力的心跳，“我從來沒有過選擇。我不能判斷，因為每個人都不將事實擺在我眼前，他們，還有你，你們總是自作主張地決定我該相信什麽；我不能選擇跟誰在一起，因為很多事情是人力不能為的，我只能為了百分之三十的概率，離開我不想離開的人；我不能隨隨便便就說我不想做音樂了，因為我身後站著一大堆人，他們幫助過我，引導過我，我不能輕言放棄，不能辜負那些對我有期望的長輩……可這些都不是我的選擇，當初我只不過——我只不過是走上了我唯一的一條路。”

最後，她一字一頓地說：“可是又有誰告訴過我呢？向前走出一步，就再也不能回頭。”

蘇音神情中有一絲溫柔的痛楚，看著她，一時竟然有些說不出話來。

許多時候言語都是無力的。從前她還在他身邊的時候，他沒有對她說過任何甜言蜜語，當然秦允是一個原因，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是，他是那樣的人，喜歡用行動來證明自己。他又何嘗不知道自己總是讓她不安，可那時候他總想著，只要他做的更多一些，更多一些，情況總會有所改變的。

這兩年他不是沒有後悔過，他想，大抵真的是自己錯了，大抵女孩子，都是需要親耳聽見那幾個字的。

而年少時代的他又太固執了。

蘇音靜靜地看著她，終於說：“我愛你顏希，我一直愛著你。”

孟顏希吸了吸鼻子，避開他的視線，拿起一杯威士忌正要喝，卻被他按住手。

他說：“我做過的最後悔的事情，就是放你走。”

他說：“我們本來不會走到今天這步的，是我搞砸了，對不對？”

他說：“可你還是能選擇的。”

他說：“你看不見嗎？我在，我一直在。”

孟顏希低垂著眉眼輕輕笑了一下，問他：“你不怕我翻臉嗎？”她還是拿起了那杯威士忌，浸泡在液體中的冰塊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。

她喝了一大口，忽然直直地看向他，用音量不大，但卻極清晰的聲音對他說：“我昨天和宋楚渝上床了。”

這句話仿佛一把利刃，深深插入蘇音的胸膛。真疼啊，他想。那麽，顏希一定更疼吧。

她還註視著他，所以他知道她在等自己回答。可是他能怎麽回答呢？

“我不在乎”？

“沒關系”？

不，不，這會讓她傷心的。

“顏希。”蘇音笑了笑。

他竟然還笑得出來。

“再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？”

秦允眼看著孟顏希越喝越多，宋楚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，他心知不妙，終於還是趕在宋楚渝之前站了起來，大步走過去阻止孟顏希。

“孟顏希你瘋了？你怎麽答應我的？你不是說再也不在外面喝酒了嗎？你不是說你要戒酒嗎？”

他一邊沒好氣地說一邊瞪蘇音。

孟顏希懵懵懂懂地看向秦允，說：“我在戒啊。”

秦允懶得再說什麽，拉著她的手腕拽她起身，硬是把她拖到了自己那一桌。

孟顏希從頭到尾就沒想過反抗，表現得像個乖寶寶似的，坐下之後呢，看看秦允，看看秦靖雲，看看宋楚渝，又看看那些陌生人。

倒是秦靖雲先笑了：“不是一直說要戒酒嗎？”

秦允冷冷地哼了一聲。

孟顏希笑了笑，說：“我又沒喝多少。”她說著低下頭，眨了眨眼，滿臉垂涎地對自己面前的伏特加伸出手。

秦允在桌子底下踢她一腳，不許她動。

孟顏希在心裏默默地嘆了口氣，心想你管天管地還管得了我喝酒不成，又想到上回有個俄羅斯人想送她兩箱伏特加，要是沒拒絕就好了。

她垂著腦袋發呆，桌面上的氛圍漸漸恢覆了，談笑風生者甚多。

沒過多久，劉羽就婀娜多姿地扭著腰肢過來了，她的笑容很為她加分，明眸善睞，巧笑嫣然。帶著一陣香風，坐到林致遠旁邊。眼神閃爍地開了口，卻是對宋楚渝說話：“我姐姐好幾天沒消息了，宋先生知道什麽嗎？”

此話一出，眾人都不約而同地停止了交談。

宋楚渝冷冷地說：“我怎麽會知道。”

劉羽放下手裏的酒杯，忽然笑著問孟顏希：“孟小姐回國也快大半年了吧，不打算回維也納了嗎？……難道孟小姐連畢業證都不想拿了？”

孟顏希頭也不擡，冷淡地說：“難道我需要那張紙嗎？”

“這倒是，誰都知道孟小姐的老師是最嚴格的，也是最好的。”劉羽仍是笑，“孟小姐雖然不喜歡在公開場所露面，但是我相信，等孟小姐的演奏會成功籌辦了，全世界都會記住孟小姐的名字的。”

孟顏希的神情和聲音仍是冷淡的，卻忽然微微笑了，一字一頓地說：“謠言止於智者，劉小姐不必聽信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聞。”

有那麽一瞬間，宋楚渝感到自己對孟顏希一無所知。

他不知道她讀書的地方是奧地利，他不知道她還沒有畢業，他不知道她的什麽老師和演奏會。事實上他也明白，他不知道是因為他平常沒有考慮過這些，沒有想過要問問她——可他還是感受到了一股猝不及防的打擊。

他一向是很聰明並且敏銳的，受到這份打擊的下一個瞬間，他就想清楚了。劉羽這分明是在挑撥離間。

宋楚渝沈了沈嘴角，看向身邊的她。他摟住她的腰，低下頭溫柔地說：“我們走吧，去吃冰淇淋好不好？”

孟顏希說：“我還有事情。”

仿佛是印證她的話似的，一名身材惹火的外國女侍走了過來，用標準至極的中文告訴孟顏希：“您現在可以過去了。”

孟顏希獨自一人穿過長長的幽深的走廊，華麗的吊燈射得她有些睜不開眼，並且頭暈目眩。她努力將身體深處湧上來的那一股不適感壓了下去，輕輕走到那個房間前，推開門。

約書亞還是那副傲慢不羈的樣子，微微擡著下巴，眼神冷漠又疏離；他的西裝得體，完美地襯出了他流暢的肌肉線條——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，即使他此刻姿態悠閑，漫不經心地靠在沙發上，看上去卻還是給人一種高不可攀之感。

應該是聽到了開門的聲音，他扭頭去看。

孟顏希低下頭笑笑，默不作聲地走到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。

半晌，約書亞·陳平靜地收回視線。

庫珀夫人將這些都看在眼裏，卻只佯裝不知，繼續剛才的話題：“所以人選是早就定了的？”

約書亞點點頭。

“是需要新鮮血液了，像維也納新年音樂會，每年還不是會邀請新人。”

孟顏希對他們的談話沒什麽興趣，懶懶地低垂了眉眼，專心研究起了自己白白嫩嫩的腳丫。只是偶爾庫珀夫人表達自己想法之後會捎帶著問她一句“你覺得呢，菲奧娜”，她就會點點頭或者應個聲。

不知道過了多久，孟顏希突然感覺到四周仿佛很安靜似的，她轉著黑漆漆的眼珠子擡頭一看，才發現房間裏不知何時竟然只剩下了她和約書亞。

酒壯慫人膽說的就是孟顏希這種人，她看著那冷傲男人，甚至連自己方才的心不在焉都沒掩飾一下，直接就問：“她人呢？”

“被人叫走了。”約書亞淡淡地說。

孟顏希緩慢但卻用力地點了點頭，又問：“那我能走了嗎？”

約書亞沒說話。

“我肚子好餓，我要找個地方吃飯。”她又說。

約書亞冷淡地看了她一眼，聲音中有些不滿：“約我來就是為了說廢話嗎？你沒有別的要說嗎？”

又不是我叫你來的。孟顏希看了看他的神色，到底還是不敢跟他完全對著來，遲疑片刻後，她小聲問：“我可以去洗手間嗎？”

約書亞皺起眉頭。

孟顏希也不再問了，直接站起身往房間裏的獨立洗手間走。

她這一去，就讓約書亞等了很久很久。

半個小時後，他的耐心達到了極限值。走到衛生間門口叫她的名字，叫了好幾聲，一聲比一聲大，卻都沒有回應。

約書亞隱約有些擔心，聲音卻變得更冷：“你再不說話我就進來了。”

還是沒有聲音傳出來。

他緊緊皺著眉頭打開門，朝裏面一看，頓時就有些哭笑不得。

她趴在地毯上睡得正熟。

呼吸綿長而香甜，一張精致的臉蛋也被憋得紅通通的。更要命的是她的衣服。她穿著的襯衫本來是足夠長的，不是那種引人遐想的尺度，而是真的裹得很嚴實，但她現在是伏趴的姿勢，有些東西自然而然就露出來了。

她還是小孩子嗎？多保守的人，才會在這樣的場合——為了保險而在襯衫底下多穿一條牛仔熱褲？

約書亞又叫了叫她，眼瞧著她還是一點兒反應都沒有，他才紆尊降貴地蹲下身去。這樣近距離地看她，她仿佛又美了幾分。皮膚是真的很好，白種人所沒有的膚如凝脂——鬼使神差的，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唇瓣——原來她沒有塗唇膏——

她紅嘟嘟的嘴唇就在他眼前了，他甚至能數清她的睫毛有多少根，他卻停下了動作。

他察覺到她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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